作為美國經濟的根基,美元在全球貨幣方陣中主導地位的任何實質性式微,不僅會令以消費為主導的美國經濟模式不可存續(xù),美國也會失去面向全球低成本融資的特權,甚至會遭遇國家破產的厄運,因此,面對“去美元”的威脅,美國不會束手待斃,而是會千方百計地維護美元的價值與影響力。
張銳
印度與馬來西亞同意以印度盧比進行貿易結算、巴西與中國增加開通本幣結算渠道、東盟各成員國同意加強本地貨幣使用、沙特阿拉伯宣布在石油出口中接受美元以外的替代貨幣……今年以來全球“去美元”的蝴蝶效應快速發(fā)酵與擴圍,美元的霸權地位受到進一步挑戰(zhàn),同時也打開了人們關于美元霸權何時解體與崩潰的想象空間。
憑借強大的經濟和軍事實力以及擁有80%的世界黃金儲備,美國在“二戰(zhàn)”后建立了布雷頓森林體系,該體系的核心骨架是美元與黃金掛鉤,其他貨幣與美元掛鉤,從此,美元取代英鎊成為全球“貨幣之王”,“金本位”讓位于“美元本位”,全球美元體系正式確立。隨后,針對歐洲地區(qū)長達四年、援助金額多達130余億美元的“馬歇爾計劃”訇然擴開,由于援助方式是90%的贈與,只有10%采取貸款形式,等于美元在歐洲扎下根來,美元跨出本土走向全球由此邁出了關鍵一步。
接下來美元在各國政府與市場力量的擁躉下大放光彩,當時的一美元含金量為0.88867克,可見其多么貴重。然而,伴隨著朝鮮戰(zhàn)爭與越南戰(zhàn)爭的爆發(fā),如同無底洞的軍費開支倒逼著美國政府不得不大量印刷與發(fā)行美元,美元隨即出現(xiàn)大幅貶值。為了止損,持有美元的國家紛紛開始拋出美元而買入黃金,由此驅動美元加速貶值,同時也引來美國黃金儲備的大量流失,美國政府手中的黃金儲量從布雷頓森林體系構建時的200多億盎司快速縮水至2.5億盎司。重壓之下,尼克松政府實行“新經濟政策”,停止履行外國政府或中央銀行可用美元向美國兌換黃金的義務,之后美聯(lián)儲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布雷頓森林體系正式瓦解。
然而,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解體以及美元與黃金脫鉤并不意味著美元就心甘情愿地會放棄自己的王者身份,而接下來爆發(fā)的第四次中東戰(zhàn)爭則為其重塑金身創(chuàng)造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美國情報部門已率先獲悉敘利亞和埃及即將進攻以色列的計劃,卻故意沒有告知以色列,一俟槍聲打響,美國便不遺余力地對以色列進行援助,而憑借著美國提供的飛機,以色列竟輕松摧毀了蘇聯(lián)援助給中東國家的坦克和大炮,反敗為勝,直至打穿蘇伊士運河后,以色列在中東地區(qū)徹底樹立起了不敗的形象。對此,中東國家也幡然領悟,其實以色列就是美國的“打手”,懾于美國的淫威,歐佩克成員國也開始不約而同地向美國低頭。1973年,沙特第一個與美國簽約,同意出口石油必須用美元結算,兩年后,所有歐佩克部長們都答應使用美元,從此,脫離了黃金的美元與石油形成了新的組合。
“石油美元”的交易機制安排讓美國獲得了除美元作為交易工具之外的更多利益。一方面,石油是世界上貿易量最大的交易商品,并且世界上很多國家都需要進口石油,每完成一筆交易,美國銀行便可從中獲得一筆手續(xù)費,而各國為了購買石油,不得不準備大量的美元儲備,這導致對美元的需求不斷增長;與此同時,石油輸出國用石油美元購買美國國債及其相關金融品,由此形成美元的大量回流,美國政府再也不用擔心美元會出現(xiàn)如同先前那樣的貶值恐慌。
實際上,除了石油美元和美債共同支撐起了美元脫離金本位制后仍可穩(wěn)居世界通用貨幣的地位外,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得以保留下來的兩大制度化成果——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與世界銀行也在為美元繼續(xù)長袖善舞清障化瘀。在IMF后來構建出的特別提款權(SDR)的貨幣籃子中,美元占有高達70%的絕對份額,同時美國也是世界銀行的最大股東,對于這兩個組織重大事項的投票表決均擁有一票否決權。當然,無論是IMF對外進行經濟援助,還是世界銀行發(fā)放的項目貸款,也都是以美元為基礎計價單位。美元在這種特定制度安排中于是獲得了更多國家的加持與擁戴。
還需特別強調,盡管美元實現(xiàn)了與石油以及后來國際大宗商品的捆綁,但畢竟資源在他人手中,因此,為了監(jiān)督流通過程美元的真實使用,布雷頓森林體系結束的第三個年頭,美國倡導創(chuàng)建了鏈接全球數(shù)千家金融機構的環(huán)球銀行金融電信協(xié)會(SWIFT)。雖然SWIFT的定位是一個中立的非營利性銀行間組織,但因基本上采用美元作為結算工具,其他法定貨幣占比幾乎忽略不計,因此SWIFT實際上完全被美國控制。
美元在全球縱橫捭闔的同時,也給許多國家造成了無以言狀的痛苦。美元升值意味著非美貨幣的貶值,結果是推動相應國家物價上漲,同時美元貶值盡管意味著非美貨幣升值從而利于非美經濟體的物價管理,但由于國際大宗商品用美元計價,后者貶值必然帶動前者價格的上升,輸入型通脹于是蔓延至全球。美聯(lián)儲掌控著鑄幣權,美國財政部用美元面向全球舉債,各國央行不得不買進美債,緊接著美國政府通過美元貶值稀釋償債成本,相關國家無奈遭遇儲備資產的閹割之痛;對于SWIFT,美國也經常拿它來充當美元的戰(zhàn)車,比如禁止受到制裁的國家在SWIFT結算中使用美元,甚至將那些“不友好”的國家踢出SWIFT;另外,美國也可以通過IMF的美元信貸援助,向一些發(fā)展中國家提出十分苛刻的政策變革要求,以對這些國家形成經常性敲打與警示。
于是,從創(chuàng)新貿易結算機制,到雙邊貿易使用非美貨幣工具;從拋售美元資產,到增持黃金通貨;從啟動貨幣互換,到開發(fā)數(shù)字貨幣產品,各種“去美元”的聲音與行動從四面八方噴涌而出。按照BWC中文網長期獨家跟蹤全球去美元化進程,發(fā)現(xiàn)截至2022年底,至少60個國家已經開始了去美元化的進程。全球近三分之一的經濟體揭竿而起,美國大有眾叛親離之危。不過,如果認為遭遇群毆之下美元就會很快倒地而亡,這樣的判斷既不現(xiàn)實,也不合乎貨幣演進的歷史邏輯。
依前所述,歷史上美國靠著大發(fā)戰(zhàn)爭橫財從而讓自身經濟體能快速超過英國最終使美元碾壓英鎊實現(xiàn)晉級為王,以及后來美元依靠與黃金、石油的捆綁實現(xiàn)梅開二度與借尸還魂,這些昔日起家和發(fā)家的根基對于美元來說不僅沒有受到實質性的動搖與破壞,反而還有所加固。除了強大的科技創(chuàng)新能力與厚實的經濟實力不論,時下美國已升級為全球主要的石油生產國與出口國,外匯儲備中多達8000多噸的黃金配置更是無人能比,美元由此獲得的其實就是“硬通貨”支撐。
如果說美元存續(xù)的基礎仍處“根深”狀態(tài),那么其市場支配功能也能稱得上是“葉茂”。聯(lián)合國貿易和發(fā)展會議發(fā)布的81種原材料價格序列,只有5種不是以美元計價;流通方面,根據(jù)SWIFT統(tǒng)計,目前國際支付中美元的市場份額為41.1%;跨境貿易融資中,美元的占比份額高達84.32%;另在全球外匯交易中,美元占比88%,同時金融交易活動有47%國際債權以美元計價,且高達58%國際儲備為美元資產,而在以上指標占比上,美元目前均居第一。
進一步而言,作為美國經濟的根基,美元在全球貨幣方陣中主導地位的任何實質性式微,不僅會令以消費為主導的美國經濟模式不可存續(xù),美國也會失去面向全球低成本融資的特權,甚至會遭遇國家破產的厄運,因此,面對“去美元”的威脅,美國不會束手待斃,而是會千方百計地維護美元的價值與影響力,包括運用SDR(特別提款權)的老大身份打壓非美競爭性貨幣,借助技術領先優(yōu)勢創(chuàng)建美元數(shù)字貨幣體系,甚至不惜像50多年前攪起一場中東戰(zhàn)爭從而讓美元綁上石油那樣再發(fā)動一次利于鞏固與擴張美元營盤的武裝沖突,最終也不排除能搞出一個美元霸權的新版本。
回過頭去看,目前大張旗鼓擎起“去美元”旗幟的基本上是新興市場國家,且不論單獨與美元“脫鉤”了會是怎樣,這些國家與發(fā)達經濟體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貿易往來卻是不爭的事實,而后者幾乎都與美國保持著十分緊密而微妙的關系,共同利益面前很多時候都會“用一個聲音說話”,自然也不排除在反“去美元”目標上達成一致的可能,而只要發(fā)達經濟體堅持在雙邊貿易與投資活動中使用美元,新興市場國家“去美元”的活動半徑就會受到抑制,美元丟失霸權位置的風險就會大大降低。
(作者系中國市場學會理事、經濟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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